父親
安仁母親去世后,葬在了城市的公墓。平時說話很少的安仁父親更沉默了。他每天凌晨三點起床,怕打擾其他人休息,躡手躡腳如廁、倒開水……然后靜靜地在自己的臥室床上坐到五點鐘,晨光熹微的時候,就悄悄出門。他給安仁說是出門晨練。
安仁和妻子上班,女兒上全托幼兒園,三個人在七點鐘的時候出門。中午他和妻子都會在各自單位食堂吃飯,晚上回家的時候,他們兩口子往往發現早上留的早餐要么吃了一點要么沒動。他問父親白天到底干嗎去了。父親有點不耐煩地說我的事情不要你管,花錢你們給足著呢,聊天有自己認識的一幫子老哥們,偶爾興致來了下棋打牌,一天很快就過去了。周末或者放假的時候,他們一家人不出門,打掃衛生、買菜洗車、陪女兒上興趣班。父親依然堅持個人的作息時間,一大早不見人。午飯時間到了,安仁打電話叫父親。父親說,沒胃口,不想吃。華燈初上時,父親貓著腰回來,手也不洗,坐在上首,吃了少半碗飯。安仁勸,妻子勸,女兒也勸,父親翻來覆去總是一句話:飽了,別管我,你們好好吃。然后徑直回到自己的臥室,躺倒就睡,而且睡得極香。
安仁和妻子坐一起在想,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讓老人心里不高興。妻子甚至在父親一個人閉目養神的時候放低了聲音問,自己侍候哪里有沒有不到位的地方?比如衣服沒洗干凈或者飯菜不合口味?再或者語言哪里冒犯了?請父親明白說出來,自己可以改的。父親說好孩子,你是獨生女,嫁到我們家里,里里外外,勤儉持家,你過世的婆婆老給我說,祖上修福了,咱們這個兒媳娶對了。雖然一家人在一起過日子,難免有摩擦,但是你這些年做得沒有我不滿意的地方。妻子說,爸,那你早餐要吃,午飯要回來吃,外面的飯沒家里的好,那些飯堂食品添加劑太多,總不能讓人放心。父親點了點頭。回到客廳,妻子朝安仁無奈地一笑。安仁呢,感激地朝妻子努努嘴,也無奈地笑了笑。
有一天,單位有事情需要安仁去和開發區政府對接,安仁坐在公車上,百無聊賴地欣賞街景。說實話,自從安家到這個城市,他的生活簡單到一直在單位和家兩點一線中,偶爾放松,也是在城內的公園,帶著女兒玩。城市的全貌對他一個外來人來說,是說不全的。和全國所有的城市一樣,這里大拆大建也成了常態,樣式大處一樣、小處又不一樣的住宅樓和商業樓拔地而起,直插云霄。人行道的犄角旮旯,每隔一段距離,在相對寬敞的地方,總聚著兩三堆下棋打牌聊天的老人。他們身上穿得破破舊舊,有些人還戴著茶色石頭鏡,坐著折疊凳。下棋的把棋攤子圍得嚴嚴實實;打牌的手里拿著撲克或者一種叫作牛九的長條形牌,幾個人打,一群人圍觀,很是熱鬧的樣子。安仁睜大眼睛,心里想著,父親到底在哪一伙子老人中間呢?父親打牌下棋的樣子是不是特別有型?也許是人太多了,直尋找到開發區政府,他也沒見到父親。辦完事出來,就見不遠處有個老人背著蛇皮袋子,在垃圾箱里翻騰著找垃圾。司機也看見了,說,人和人是多么地不同,你看咱們來的路上,那些有退休工資或者兒女孝順的老人是多么地悠閑自在,吃飽喝足,一天沒事干光是個耍。這個老人,要么兒女不在了要么不孝順,年紀這么大還要拾荒撿垃圾,太可憐了。安仁說,是啊,現在不孝順老人的人太多了。他們坐上車,經過老人的時候,老人恰好翻完了垃圾桶,抬起了頭。安仁啊了一聲,下意識地喊了句:“停車!”
安仁萬萬沒想到,眼前拾荒的老人會是自己的父親!
父親穿著一身油膩的破衣服,腳上穿著一雙看不出顏色的爛運動鞋,鞋舌不知哪里去了,鞋繩亂系,褲腳用布帶扎著。他的臉上,汗漬一道一道的,好像出了很大的力氣。
可是,可是……
不對呀!父親早上走時,穿的可不是這樣的啊!
“爸,你咋在這里?”安仁問。
父親看是他,想躲,安仁向父親身前跨了一大步,抓住他的手,說:“你怎么在拾垃圾?”
司機從車上下來了,顯然聽見了他的話,一臉的尷尬。
他的臉也火燒火燒,向司機介紹說:“這是我父親。”
父親問了司機好,倒把司機弄得手足無措,想握手,見父親沒有伸手的意思,又慌亂地縮了回去。
父親說:“我的事情你不要問,也不要管。你上你的班去,干你的工作去。”
安仁說:“爸,咱們家我們夫妻兩個掙錢,日子完全過得去,你怎么能拾垃圾呢?再說,你老人家拾垃圾,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我們兩口子虐待老人!”
父親抿著嘴,不說話。他的右手只是緊緊抓著垃圾袋。
從開發區政府出來了一群人,他們好奇兩個衣著打扮入時的年輕人圍著一個拾荒老漢爭執,都停住了腳步,平時愛玩手機的年輕人甚至拿起手機,準備拍攝。
司機一下急了,說:“安主任,這里不是你們爺兒倆爭執的地方。咱們先回單位,晚上回家了你們再說這個事情,行不行?”
安仁無奈地看了看父親,眼里滿是羞愧。
回單位路上,司機只是開著車,不說話。
安仁忍不住發了句牢騷,說:“人老了是不是和娃娃一樣,想一出干一出?”。司機說:“安主任,不用有壓力,我不會到處亂說的。再說,你的孝順我們都知道,老人拾荒,可能有其他的原因,你回家好好再探探口風。”
他感激地看了一眼司機說:“太感謝啦。”
到單位,安仁腦子一團亂麻,好不容易熬到下班。回到家,他跟妻子說了今天見到父親的事。妻子一臉震驚,飯也不做了,默默地坐到沙發上。女兒見家里氣氛不對,很識趣地回到自己的臥室里玩。
夜幕降臨,家家戶戶的客廳再一次亮了起來,小區的路燈、不遠處的馬路上的街燈都亮了起來,平時父親回家的時候,基本按照他們下班飯做好了的時間。可是,今天父親還沒回家。安仁急了,打了好幾遍電話,手機通著,就是不接。妻子說:“白天你惹爸生氣了,要不我打著試試,肯定接。”她也拿出自己的手機打,依然不接。
妻子慌了:“爸是不是怕你罵,不敢回家?”
安仁說:“你見過爸幾時怕過我?倒是我一直怕他。”
妻子說:“報警,趕緊報警。爸要是想不開,出點啥子事情,咱們后悔都來不及了。”
安仁說:“再等等,報警弄得動靜太大,鄰居們笑話。”
女兒玩累了,嘟囔著小嘴兒說:“媽媽今晚怎么還不吃飯。人家小肚肚都餓扁了。”
他和妻子苦笑了。安仁說:“你們娘倆去小區里面的飯堂吃飯去,我在家等著。”妻子說:“你也沒吃飯,要不,咱們三個都去吃,他爺爺有家里的鑰匙,咱們吃完,給他買點拿回來。”安仁說:“沒胃口,你們娘倆吃去,我在家等。”
妻子和女兒走了,安仁躺到沙發上,閉著眼睛琢磨父親拾垃圾的緣由。
父親一輩子生活節儉。他是農民,特別是人口密集的平原地區,一家子六口人僅靠著二畝水地生活,冬天種油菜,春天種稻子,七月份收獲后再搶種晚稻,一年的時間掐得緊緊的。其余農閑的時候,父親挑個擔子,擔子兩端挑著用玻璃鑲著的木盒子,能看到里面花花綠綠的絲線、五顏六色的氣球、銀光閃閃的繡花針、薄得透明的襪子以及各種小孩子喜歡的糖果,跨縣串村,賺錢來貼補家用。說白了,就是貨郎。聽母親說,父親外出做生意的時候,舍不得下館子,多數時候向別人要點饃饃或者去飯館買點稀飯吃。住店更不可能,他喜歡住在村里無人的老屋或者野外的荒墳,倒練了一身好膽子。后來,經濟興起的時候,他到處打工,莊稼交給母親打理,一家人的日子才好過了,四個孩子除大姐外,三個都上了大學。在這個陌生的城市安家后,作為唯一的兒子,安仁責無旁貸地承擔起了贍養父母的責任,把父母接到身邊,盡心盡力侍候,沒有任何不周到的地方。父親為什么撿垃圾?他怎么也想不通。
節儉慣了?
怕兒子錢不夠花?
老了愛財?
仔細想想,這些理由都不成立。
安仁繼續打手機,嘟嘟嘟的聲音結束后傳來冷冰冰的女聲:“您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,請稍后再撥。”他想了想,便發了條短信:“爸,你在哪?快回來吃飯,你不在,囡囡不吃飯。”
依然是沒有回音。
妻子和女兒回來已經九點多了,給他們爺倆提了飯,安仁端起碗草草吃了幾口,就放在了一邊。
妻子說:“咱們開車出去找去,說不準爸在大街上溜達。”
大街上車很多,一輛緊挨著一輛,蝸牛似的蠕動。人行道上,有慢悠悠走著散步的人,三三兩兩,姿態悠閑;有擁在一起喃喃私語的情侶;也有急急忙忙歸家的打工人,背著裝著泥板抹子的蛇皮袋子……安仁顧不上多想,他給一家人分了工,自己負責開車,妻女各負責一邊,安仁叮囑妻女注意從背著蛇皮袋子的人群中找尋。圍繞家的位置,他們一條街一條街篩查,一直找到十一點多,女兒已經打起了哈欠,還是不見老人的身影。
回到家里時,依舊沒有父親的影子。
妻子安頓女兒睡覺,安仁打手機,一遍遍,依然沒人接。打到第九遍的時候,安仁聽到話筒說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,他一下子緊張了起來。他喊來妻子,說:“電話關機了,咱們是不是要報警?”妻子說:“報。”于是報了警。接線的警察問了具體的情況,說過了二十四小時還不見人回家的話才發尋人啟事。掛了電話,妻子說:“咱們求助微信朋友圈,看咱們的同事朋友鄰居誰萬一看見了,給咱們回個話也是好的。”安仁說:“咱們朋友圈這么發了,我的姐姐妹妹看到了,不知道會急成什么樣子。”妻子說:“你這人真沒主見。這個時候了,尋人要緊,孩子幾個姑姑,咱們發完朋友圈就分頭打電話告知他們。”
果不其然,朋友圈尋人啟事發了,電話打給姐姐妹妹們,尤其是大姐,聽到父親不見了,號啕大哭,罵安仁不知道怎么虐待老父親了。她馬上聯系了其他兩個妹妹,連夜租車往安仁居住的城市趕。這廂給姐姐妹妹們的電話還沒打完,那邊妻子的電話響了,是岳父岳母的來電。夫妻倆一人拿著個手機,不斷解釋父親離家的原因,微信也顧不上回復了。
一直折騰到凌晨兩點,兩人的手機才安靜了下來。
夫妻二人無心睡眠,靠在沙發上瞇了一會兒。天亮了,兩人分頭向各自單位的領導請了假,送女兒入了園。這時大姐的電話來了。
在車站,姐妹們又是一頓埋怨,然后把父親最可能去的地方捋了一遍,一致分析在公園的可能性最大。于是,中山、西湖、洛浦、王城、紫金山幾個公園,一座一座找。公園的長椅、假山的洞子、樹蔭下練太極的、跳廣場舞的人群中,他們細細找,遇到熟悉的人就問,電話隔段時間就打,一直折騰到十點鐘,大家又餓又乏。大姐看安仁嘴皮干了一圈,說咱們找個地方休息,順帶喝點水吃點飯,不然父親沒找到,再把誰累病了更麻煩。
吃飯的時候,小妹說:“你們到底把爸怎么了?好好的是不可能離家出走的。”一句話說得安仁妻子流起了淚。安仁生氣了:“爸的情況昨晚我給你們打電話的時候說清楚了,沒一句假話;再說,你嫂子自打嫁到咱們家對待老人怎么樣大家有目共睹,母親是誰在病床上接尿接便直至臨終的?說話要憑良心!”姐妹三個又低下了頭。
一直沒怎么說話的二妹說:“咱爸媽不像一般的農村夫妻,他們是那個年代戀愛結婚的。我在想,父親是不是去了媽媽的墳上。”
一語驚醒夢中人。大家都說趕緊走,父親肯定在墳上。
果然,父親在母親墳前的臺階上坐著,蛇皮袋子墊在他的屁股下。他雙手抱著雙腿,下巴搭在膝蓋上,花白的頭發在陽光下無力地趴在頭皮上,汗水順著它們的縫隙流到父親皮膚疏松的脖子里。大姐哇的一聲哭了起來。安仁氣喘吁吁地說:“爸,你這是什么意思?有家不回,電話不接,短信不回,你不知道你把我們嚇得有多慘!”父親緩緩地抬起了頭,瞇了眼說:“你們怎么來了?我這不是好好的嗎?我只是想你媽了,來墳上陪她坐一坐,你們緊張什么?”安仁妻子哭著說:“爸,你這么一坐,害得我里外不是人,現在親朋好友都說是我虐待你離家出走的,你讓我以后怎么見人呀?爸!”父親轉過頭看了兒媳一眼,說:“娃娃,人人都長著一張吃飯說話的嘴,沒事的。咱們這就回吧。”大姐說:“爸,我們匆匆忙忙找到母親的墳上來了,啥也沒帶,就讓我們幾個給母親磕個頭吧。”五個人跪在母親的墳前,磕了頭,起了身。安仁妻子轉過身,跪在父親的身前,說:“爸,趁著家里人都在母親的墳前,你給我們說說,我到底哪里做得不好讓你出去撿垃圾,你不說我就不起身!”其他幾個人見狀也跪了下來,說:“爸,你真的得說說,不然我們不起身。”
父親張了張嘴,剛想說,安仁的電話響了,是公安局的來電。安仁急忙接了電話,說人已找到,感謝警察同志的關心。父親終于明白了他一晚上不回家給家里人惹了多大的麻煩,說:“娃娃,我拾垃圾,并不是缺錢花,是閑得慌。這里我是住了好幾年,但是人家的語言咱們聽不懂,又不會打牌下棋,鉆到老頭老太太堆里總感覺不自在,直到有一天遇到咱們一個拾荒的老鄉,我看他既掙了錢又度了時日,于是想,我明著去拾荒你們肯定不同意,于是,我白天到他住的橋洞下換了衣服,遠離你們上班的地方撿垃圾,撿完又回到他那兒換衣服。”聽到這,安仁心里想,該死,父親明明不愛下棋打牌,他經常那么一說,自己信以為真,以為父親真的學會了呢。父親又說:“我和你們住一起不自在,房子的空間那么小,洗澡上廁所我不自在。尤其是你媽沒了,我更不自在。”安仁想,只顧著老人吃飽穿好,沒想到父親還有這么深的心思,看來,自己到底是沒有了解老人的心。
等父親睡著了,他們開了個家庭會。
安仁說:“父親成天悶悶不樂,這樣下去不是個事,要不把父親送到養老院去。”
大姐說:“你不怕老家人戳你兩口子的脊梁骨嗎?”
小妹說:“要不,咱們出資把老家的屋子收拾一番,讓爸回去。老家人多,爸有說話的伴兒。”
安仁妻子馬上反對,“那樣的話,村里人都認為我們不孝順,父親在我們這兒待不下去,回農村了。”
大家商量來商量去,到底沒商量出個結果來。
后來,安仁和妻子商量,自家湊點錢,親朋好友那里借點湊夠首付,再貸款,在離家較近的地方給老人再買座小戶型的房子。苦點累點沒關系,只要老人活得舒心。姐妹們也支持,就這樣,父親終于單獨住了,做飯洗衣什么的言明不要他們管。
一晃幾年過去,城市的高樓越來越高,街道上的車輛更加擁擠。
這一天,臨近晚上十點,安仁終于完成了領導交辦的工作出門回家。
不知什么時候飄起了雪,街面上沒有一絲風,雪花懶洋洋地飄到安仁的頭發上,又調皮地從頭發上滑下來,落到他的脖子里,迅速融化,帶著一絲冰涼。安仁不由得想起了女兒。她可喜歡雪了,在寒冷的室外和小伙伴們堆雪人、打雪仗,耍乏了回到家只要看到安仁在,翹著可愛的小鼻子,舉著一雙凍得通紅的小手,冷不丁地放到安仁的脖子里,又蜻蜓點水似的迅速抽掉,咯咯地笑著。每當這個時候,安仁心里總是甜絲絲的。
想到這兒,安仁的臉上漾起了一絲溫情的笑容。冷空氣襲來,被辦公室暖氣熏得暈乎乎的腦子倒清醒了不少。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,安仁本來打算坐公交,這個時候倒不急了,他心里決定步行回家,順帶著鍛煉鍛煉身體。
走了兩站公交的距離,他的手機響了,是父親的來電。他忙接了。
“爸,還沒睡嗎?”他問。
話筒里傳來嘟嘟囔囔的聲音,他努力聽了半天,到底沒聽懂一句完整的話。
“爸,怎么了?你怎么這么說話?”
話筒里依然嘟嘟囔囔。他急了:“爸,稍等一會兒,我馬上看你來。”掛斷了電話,他招手叫了輛出租,給司機說了父親住的地址,心里想老爸是不是沒吃飯還是在外面受了別人的委屈。
敲門時,安仁聽到父親應了一句,卻遲遲不見門打開。他忙掏鑰匙,卻發現鑰匙沒帶在身上,估計落在家里或者車上了。他再敲,足足等了十分鐘,門才打開。
父親穿著衣服,趿著一雙舊鞋,佝僂著腰,臉色蒼白,眼角有白白的眼屎。見了兒子,嘟囔著想說什么,可是一點都表達不清楚意思。安仁忙伸手扶住父親的胳膊,心里咯噔一下,父親怎么與他五天前見到的判若兩人?那天,妻子給父親做了最愛吃的紅燒牛尾,他裝在飯盒里,送到的時候菜還熱著,父親嘴里罵著說他一個糟老頭子,隨便吃點就行,沒必要麻煩兒子媳婦一趟趟送吃的,更不用大魚大肉,花那個錢干什么!擰著身子不肯吃。安仁花了好半天勸說,臨了,等菜徹底涼了,父親擰不過兒子,夾起肉吃了幾塊。吃完飯,安仁收拾了碗筷,然后抹桌子拖地,把父親的房子徹底清掃了一遍。那天的父親還臉色紅潤,說話利索。莫不是父親病了?“爸,你哪里不舒服?”父親用手指了指舌頭。安仁忙說父親你把舌頭吐出來我看看。父親吐了吐舌頭,舌頭沒有腫。他問父親牙齒疼不。父親搖搖頭。安仁心里想,麻煩了,怕是啥怪病。他說:“爸,走,咱們馬上去醫院。”父親猛地甩脫了他扶著的手,慢慢走到客廳,順著沙發坐下了。
安仁說:“爸,咱們走醫院。現在看病有醫保,不用花很多錢的,你別怕。”父親不表態。
安仁說:“爸,突然說不出話,怕是舌神經怎么了,咱們去給你看看,要是不嚴重,吃幾頓藥就好了。”
父親還是不表態。
安仁去父親的臥室找到了父親常穿的棉衣,拿到父親身邊,哄父親穿上。他說:“去醫院就幾步路,檢查用不了一個小時,很快的。”父親干脆抱起了胳膊,把頭低下,不理兒子。
安仁急得說不出話來,心想,怎么遇到了這么個老子,干什么事情總愛擰著來。但他卻不敢把自己心里想的表現到臉上。
安仁說:“爸,現在看病有醫療保險,花不了多少錢,咱們就是去醫院檢查檢查,轉一圈就回來,費不了多少工夫。”
父親依然低著頭,不表態。
安仁沒辦法了,打電話給妻子。妻子聽說父親突然說不出話來,也急了,叫醒已經睡著了的女兒,穿上衣服,坐了出租趕了過來。
妻子說:“爸,讓安仁帶你去醫院吧,就檢查檢查,真的花不了多少錢。”
女兒睡眼蒙眬,打著哈欠,說:“爺爺,讓爸爸帶你去醫院吧。我要是感冒了,爸爸媽媽就帶我去打針,打針好疼的,可是為了感冒早點好,我也得忍著。”
父親低著的頭終于抬起了,比畫了一陣,安仁終于明白了:“我害怕的是治不好的病,不去了。”
妻子急了:“還沒檢查呢,您老人家別胡說,有病咱們就治療,這么好的社會,咱爭取活到一百歲。”一邊說著,一邊拿起父親的棉外套,輕輕拉起父親的手,和女兒一起幫父親穿起了衣服。
看到這個情形,安仁急忙在抽屜里找到父親的身份證、醫療本,然后攙著父親,緩步走出小區,打了車,急奔醫院。
一通檢查后,醫生說,是腦梗,幸虧發現得早,住院治療可以緩解。安仁說:“我老父親死活不愿意住院,請您幫著說好話,讓他住下治療。”醫生笑了,說:“還有不愿意看病的老人,多數老人寧愿把病房當成家,希望多活些年月。”安仁苦笑著說:“我父親和其他老人的想法不一樣。”
醫生連說帶哄,父親點頭住院了。
護士打好了吊針,在藥物的作用下,父親睡著了。安仁看了看手機,已經凌晨了。安仁給妻子說:“我先送你娘倆回家。”他抱起昏昏欲睡的女兒,夫妻倆躡手躡腳地走出了病房。
夜晚已經很冷了,猛地從暖烘烘的醫院大樓出來,安仁不由得打了幾個冷戰,他看著熟睡的女兒,對妻子說:“你抱一下孩子。”然后脫了自己的外套,裹在女人身上,又從妻子手里接過女兒。妻子心疼地說:“你小心感冒了。”安仁看著女兒說:“沒事的,我體質好。”
去醫院食堂買的早點,父親虎著臉不吃,安仁估計老人心里嫌花了錢,不過這會兒顧不著了。安仁說:“爸,你湊合著吃點,在醫院和家里不一樣。”說著,他請旁邊在床上侍候病人的年輕小伙子幫忙照看一陣父親,然后找了個小凳子,坐在父親病床的腳下,頭趴在床沿上,很快就睡著了。
中午飯買來,父親照樣沒吃。
安仁坐在床前,看著父親花白的頭發,父親有點空洞的眼睛盯著天花板,一句話也不說。安仁想說點啥,但一句都沒說出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