名人
老摳是名人,十里八村沒有一個不知道老摳的。有人曾說,他見著老摳從飛過的一只蒼蠅身上掰下一條腿,留著過了一個豐盛的大年。
莊農人嘛,過日子哪有不精打細算的?盡管兒子一直以這樣的借口在阿寧面前為老摳開脫,但背過阿寧,兒子還是忍不住地抱怨老摳:“您就不能大氣一點兒?別讓村里人一直那樣輕視您,也別讓阿寧嫌棄您。”兒子玉樹本想說的是別讓阿寧“戳脊梁骨”,但話到嘴邊又換成了“嫌棄”,他還是狠不下心來讓父親太過難堪。
阿寧是老摳的兒媳婦,是個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千金大小姐,老爸曾是市里的一把手,雖然前幾年因病內退賦閑在家,但早年間積攢下的人脈還沒斷;老媽在市圖書館工作,再過兩年就退休了;哥哥下海經商,開了一家房地產公司,下面還有十幾家子公司,可謂是大亨里的大亨;外祖父一門是醫藥世家,阿寧從小就秉承了外祖父的醫學天賦。醫科大碩博連讀,她本可憑借優異的成績和家庭的人脈留在大城市發展,可她卻選擇了愛情,隨玉樹一同來到吉祥縣這座名不見經傳的小縣城過起了平凡的生活。
見慣了大城市的繁華和擁擠,阿寧很快就喜歡上了這座小縣城的恬淡,并十分享受這份恬淡帶給她的安逸。這里的樓房不是很高,街道不是很寬,街面上也沒有花里胡哨的裝飾品。但這里的空氣很清新,天空也很藍,是那種純粹的、不帶任何修飾的藍。結束一天疲勞后的每一個黃昏,阿寧都會挽著玉樹的胳膊在夕陽下散步。從醫院的后門出來,穿過一條長長的林蔭道,順著政府街對面的水泥臺階拾級而上,然后下一個長長的陡坡,再從醫院的前門回到家屬樓。這條路,阿寧不知走了多少回,可每走一次,阿寧心里的幸福感就會滋生一分。
如果說縣城生活是幸福的,那么鄉村生活就是快樂的。每個節假日,阿寧都會隨玉樹回老家享受這份快樂。玉樹的老家離縣城不遠,一個小時的車程就到了,是個山清水秀、景色宜人的好地方,它還有一個好聽的名字——桃花淵。阿寧初聽此名時曾問過玉樹,這是不是陶淵明的那個桃花源。玉樹笑著說肯定不是,陶老的那個桃花源是“源頭”的“源”,是個“不足為外人道也”的仙境,他們這個桃花淵是“淵博”的“淵”,是偏僻的農村。不過這幾年旅游業蒸蒸日上,說不定桃花淵在不久的將來也會成為旅游勝地,名揚四海。阿寧對玉樹的高論不置可否,但她每來一次就不想離開倒是真的。
村子依山而建,村舍周圍全是參天古樹和翠綠的莊稼地。順著山勢蜿蜒而上,玉樹的家坐落在村子的最高處,是村里唯一一座土墻圍成的老舊院落。院后是蒼翠的青山,院子前面有片桃林,每到桃花盛開的季節,整座院子就淹沒于紛繁的花海中。阿寧十分喜歡這座古樸的小院子,說這種黃泥巴黑瓦片的小院有濃郁的鄉土氣息,最能體現農村的傳統特色。可阿寧不喜歡橫亙在村口的那條大溝塹,那道溝塹不但阿寧不喜歡,村子里所有的人都不喜歡。這道溝塹寬闊且深不見底,不僅影響村子的整體美觀,因為它的存在,村民們進出村子還得多繞十幾里的山路。這道溝自玉樹記事起就一直橫在那里。聽老一輩人講,起初這里是兩座相連的兄弟山,村民進出村子直接從兩山的空隙間通過;后來一場大地震將兩座山劈開,山體沿著南北方向各自移動數千米,就自然形成了現在的這道溝塹。
前幾年硬化村道的時候,測量人員也考慮過改道這一問題。修橋還是填溝補路,兩種方案預算下來都不是一筆小數目,最后就放棄了改道。
阿寧每次回老家都要感嘆一次,好好的一條路,硬是被這道溝給毀了。阿寧不喜歡這條溝,就如同不喜歡老摳的摳門一樣。
說起阿寧和老摳的第一次見面,要比戲劇更富有戲劇性,桃花淵的村民到現在提起來都還津津樂道。那年阿寧還沒畢業,放暑假時作為玉樹的女朋友首次來桃花淵玩,那時玉樹還沒有駕駛證,是阿寧自己開車過來的。車子駛進村子不久,就看到前面不遠處的岔路口,一老人推著一架子車青草正在上坡,老人身體微微前傾,雙腿后蹬,看上去推得很吃力。玉樹急忙下車跑去幫忙,他讓阿寧等他一會兒,順便領略一下鄉下的風景。
鄉下原野恍如一幅畫卷在阿寧的眼前徐徐展開:清淡高遠的藍天,松散輕盈的白云,漫山遍野翡翠般的綠,以及隱匿在碧草叢中五顏六色的野花,還有那一樹樹青澀的果實,一只只自由蹁躚的花蝴蝶……阿寧感覺自己的一雙眼睛根本裝不下這么多的絢爛,便迫不及待地點開手機一陣狂拍。正在不亦樂乎間,一道身影突兀地闖進了阿寧的鏡頭里,阿寧收起手機,極目望去,破壞她鏡頭和諧的是個男人。男人勾著頭,弓著背,背上馱著一捆干樹枝。阿寧看不清他的相貌,只清楚地看見他褲管上的兩個大補丁。不會吧?這年頭還有穿補丁衣服的人?聽玉樹說,現在的農村人也不窮啊,還說他們村里最窮的低保戶都好過了,可眼前的這位,怎么看都不像脫貧了的樣子。
待男人走近點,阿寧目測他的身高體型和自己老爸差不多。唉,可憐的人哪,回頭給玉樹說說,老爸不穿的衣服可拿來送他。然而阿寧做夢也想不到的是,面前這位她口中的可憐人,正是她未來的公公老摳。
背上的柴火有些吃重,老摳只顧著低頭趕路,待到發現前面有人時,已距阿寧只有幾步之遙。
見女孩一直盯著他看,老摳也不免多看了她兩眼。女孩二十來歲的年紀,高高的個子,長得也是白白凈凈,扎著一個馬尾辮,白色的半袖配著淡紫色的小短裙,一看就是從城里來的。
老摳出門前只吃了兩個冷洋芋,這會兒已經餓得前胸貼后背了。此刻他只想盡快趕回家,咥上兩大碗熱氣騰騰的洋芋面。一想到吃飯,剛才還只在胃里鬧騰的酸水直接從嗓子眼里冒出來,老摳連著咽了好幾下才強行咽下肚去。
看著徑直朝她走過來的老人,阿寧急忙側身躲開。阿寧是躲開了,可阿寧的車就沒那么幸運了。只聽得刺啦一聲響,老摳的心一下子揪了起來,阿寧也愣在了當場。
“沒,沒事吧?”老摳帶著一絲僥幸地問。
“這叫沒事嗎?”阿寧指著車身側的一小段劃痕,有些心疼,也有些氣惱。
“我看能過去的。”老摳自知理虧,說話都有些不利索了,“我都側身了,看距離應該劃不著的。”
“可問題是劃著了啊。”阿寧欲哭無淚。
“就那么一點點印痕,不妨事吧?”老摳小心翼翼地問。
“正常行駛當然不妨礙。”阿寧的語氣有些生硬。
不就一點點劃痕嗎?怎么著,還想訛人啊?老摳心里這么想著,但還是問道:“那咋辦啊?”
能咋辦啊,不會真讓這老頭子賠她吧?一看老頭這身穿著,就知道他不是太窮就是生的兒女不孝,不論哪一種情況,賠償她的希望看來都不大。可就這么輕易作罷,阿寧的心里又是疙疙瘩瘩的,這可是哥哥剛送她的新車啊!
“阿寧,怎么了?”正在這時,玉樹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。
“車被劃了。”阿寧委屈極了。
“爸!”玉樹忽然叫了一聲。
“玉樹!”老摳說。
老摳愣在了當場,玉樹也不可思議地望向阿寧,正對上阿寧眼里的驚詫和疑惑。
時間仿佛定格在那一刻……
老摳找了個城里兒媳婦的消息在村里不脛而走,有人羨慕,有人嫉妒,但更多的人都在等著看老摳的笑話。這幾年里,彩禮隨著收入也是水漲船高,一路飆升。老摳一分錢都恨不能掰八瓣使用的人,幾十萬的彩禮錢不要了他的老命才怪。可讓人大跌眼鏡并酸倒牙的是,玉樹的丈人家不但沒要一分錢的彩禮錢,反而陪嫁了一輛車、一套房子,這在桃花淵乃至整個吉祥縣都是絕無僅有的。
“老摳這是走了啥狗屎運了啊?我四個丫頭落下的錢還不夠換一個兒媳婦的。”
“那是人家兒子優秀。”
“要說優秀,我娘家侄子也不賴呀,長得端正,工作又好,也是上大學的時候自己談的女朋友。這不,要結婚了,彩禮十八萬,金銀首飾、樓房小車一樣都不落下,我哥嫂愁得頭發都白了。”
“照你這么一說,老摳還真是命好。”
“要說命好嘛,又沒吃過一頓好吃的,沒穿過一件像樣的衣服。”
“有錢舍不得花,你說他攢那么多錢留著干嗎?”
“帶到棺材里去唄。”
“亂嚼舌根不怕嘴巴爛掉嗎?”
巷子口的桃樹下,幾個長舌婦正聚在一起拈酸潑醋,不料被身后一聲不和諧的聲音驚嚇到。大伙兒忙回頭望去,只見不遠處一女人正冷眼相向。
“是彩鳳啊。”說話的是剛才一直沒作聲的桂花嬸,“來娘家啦?”
彩鳳是老摳最小的妹妹,四十歲不到,婆家在鎮子上。不同于老摳的唯唯諾諾,彩鳳從小就潑辣,嘴皮子也麻利,并非不講道理。
“現在的人哪,得的都是紅眼病,見不得別人過得好。桂花嬸子,您老過過耳癮就行,可千萬別當人話聽。”
剛才說“帶到棺材里去”的小媳婦勾著頭匆匆離開,見故,大伙兒作鳥獸散。
“呿!”彩鳳不屑地撇撇嘴,“都啥人啊!”
彩鳳這次回家是奔著玉樹的彩禮問題來的。彩鳳說,人家不要彩禮,那是人家心疼自個兒的閨女。新生家庭的話語權,往往掌握在經濟貢獻大的一方手里,咱老張家就這一根獨苗,咱總不能讓他一輩子被女方拿捏吧。
“啥?出錢?”老摳一聽彩鳳的話,頭頂上的毛發根根炸開,“人家都說不要彩禮了,我還上趕著送?”
“人家不要是人情,咱主動送是本分。現在找個媳婦子,哪家不是要車要房要彩禮?相比那些人家,你只出個十頭八萬的彩禮錢,有啥不行的?”
“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是十萬八萬,你當我的錢是大風刮來的。”
老摳這人平時不咋和人急眼,可一旦涉及錢財,西北風都能給你掰扯成東南風。
“自個兒吃柴咬草不說,又不給娃娃撐面子,真不知道你攢錢做啥用。”彩鳳最氣的事就是這個哥哥把錢看得比命都重要。
“就是,前兩天感冒燒糊涂都沒忘扯著我的袖子,不讓我去抓藥。”老伴兒翠蘭說起這些也頗為無奈,“半夜我起來燒水給他洗洗,他又嘟囔浪費電。”
“嚴監生!”彩鳳撲嗤一聲笑了起來。
老摳和翠蘭沒讀過書,不明白還在氣頭上的彩鳳為啥忽然就樂了。老摳不置可否地瞪了彩鳳一眼,彩鳳說:“嚴監生是個有名的吝嗇鬼,臨死的時候已經說不出話了,只是伸著兩根手指頭就是不肯咽氣。家里人都以為他有事要交代,有人就問他,是不是有兩個親人沒見到?他搖頭。有人又問,是不是有兩筆銀子沒交代清楚?他又搖頭。又有一個人問,是不是有啥話要給孩子的兩個舅舅當面交代?他還是搖頭,但手指一直不動。這時他的妻子走過來說,你是為了燈盞里點的是兩根燈芯,恐怕費了油。說著她走過去挑掉一個,嚴監生這才點點頭,把手垂下,斷了氣。”
老摳知道彩鳳一直看不上他的節儉,總是用有的沒的來編排他。她對這個妹妹的刀片嘴他早就習以為常了。可翠蘭不一樣,她性子本就綿軟,撫養她長大的奶奶又從小給她灌輸女人要服從男人的觀念,對老摳的過分摳門,翠蘭盡管心中不喜,但也從未生出過反對的念頭。經彩鳳的笑話一提點,翠蘭不由聯想到自己這么多年過的是什么苦日子,心里頓感憋屈得緊,笑著笑著忍不住就哭了出來,看似發泄,實則是無聲的反抗。這讓老摳心里很不得勁,他又狠狠地瞪了彩鳳一眼,彩鳳朝他翻了翻白眼。
最后,老摳終于答應拿出八萬元的彩禮錢。他想親自去趟省城,將這八萬元親手交給親家公,可又肉疼那幾百塊錢的路費。彩鳳怕他反悔,忙答應幫他跑一趟。臨行前,彩鳳總感覺八萬元實在有點少,便將自己攢的兩萬元私房錢添了進去。
親家看著彩鳳送來的十萬元彩禮錢十分高興,但他們知道,莊農人攢十萬元屬實不容易。心意領了,但錢說啥都沒收。無奈,彩鳳又將錢拿了回來。看著失而復得的八萬元,老摳笑得見牙不見眼的,看得彩鳳直翻白眼。
玉樹和阿寧結婚第一次回娘家,回來時大包小包擺了一地,看得老摳的眼珠子差點掉了下來。
“爸,這些衣服都是別人送給阿寧爸媽的,他們穿不了這么多,讓我拿回來給你和我媽穿。”
老摳的臉色不似剛才那般僵硬,但還是有些狐疑:“真的?”
“真的,不信你問問阿寧。”
“對呀,我家親戚開的服裝店,這些衣服都是換季賣不出去的,送給我爸媽穿的。”
阿寧明明掩不住笑意,卻又拼命忍著,憋紅了臉。幸好老摳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些衣服上,要不然她那蹩腳的演技根本瞞不過老摳。
“聽人說,咱村入選鄉村旅游重點村名單,以后來這里旅游的人多了,你們要穿好點,遇到游客,面子上也好看點不是嗎?”玉樹邊幫翠蘭整理衣領邊說。
老摳從鼻子里哼了一聲說:“就村口那道溝,想來旅游的人也沒心思來了。”
“那道溝聽說要架橋,剛才我們回來的時候,村頭聚了好多人,他們正在談論這個事,聽那口風,啟動資金恐怕要在村里籌集呢。”
玉樹的話剛一說完,正在試穿衣服的老摳頓住了。他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,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“敏感話題切莫妄加議論。”阿寧對著玉樹的耳朵戲謔道。
玉樹吐吐舌頭,不再說話。
第二天玉樹和阿寧要去上班,臨走前,趁老摳不在家,小兩口將老摳和翠蘭的舊衣服全部打包,一股腦丟進了村口的溝塹里。待老摳追到村口,一片碎布都沒見著,氣得老摳差點背過氣去。
老摳這一氣就氣了大半年,巷子口的桃樹下,各種埋汰他的話也跟著繼續了大半年,說啥話的都有。聽說玉樹給買了酒肉水果放門口,沒敢進門。有說老摳這一氣動了根基,沒多少年活頭了;還有人說那天要不是有人拉著,老摳早就跟著那些舊衣服跳下去填溝了……直到村主任這天早晨在微信群里說了集資架橋的事,扔衣事件才告一段落。
集資的事沒正式公布前,大家都還議論紛紛;可一提出來,微信群里又都靜悄悄,沒有一個回復的。最后村主任下了死命令,說他自己出五千,村委會其他成員三千,有公職人員的家庭三千,做生意的、搞養殖的、包工程的各兩千,至于一般家庭,五元十元不嫌少,千二八百不嫌多,當然,一分錢不出就有點說不過去了。
村主任的命令一下,微信群里一下子炸開了鍋,有人說這年頭生意也不好做,有人說工程款還沒有結,不過也有滿口答應的,還有說自家會多出些的。
“老摳家兩個公職人員,出六千嗎?”有人出來搗亂。
“你不會艾特老摳自己問嗎?”有人添亂。
有人真的艾特起了老摳。老摳的微信頭像用的是自己的大頭貼,網名是個句號,很好認的。
有人帶頭,那些瞧熱鬧不嫌事大的人接二連三艾特起了老摳。村主任壓了好幾次,根本壓不下去,最后無奈只好開啟了全體禁言功能。
晚飯期間,桃花淵村民信息群里的禁言被解除,村主任發出了一個更為勁爆的信息——
“張中林為修橋出資八萬元!”
“八萬?”
“張中林是誰?”
“我記得老摳好像叫張中林?”有人怯怯地問了句。
“是老摳。”有人出來證實。
“不會吧!老摳……八萬?”
“問老摳啊!”
眾人又都瘋狂地艾特起了老摳,勢頭毫不遜色早晨那會兒,老摳還是沒有回話。這次村主任沒有禁言,村里每個人的手機都爆屏了,村主任的一句話讓群里瞬間自動禁言。
村主任是這么說的:“以后還有誰叫張中林老摳的,沒人攔著,只要自認為比老張大方的,可以繼續叫,反正我以后是沒臉那么叫人家了。”
一年后,桃花淵村的橋建成了,是用堅固的石塊和厚實的橋墩建造的。橋面兩側立有橋欄,橋欄上面雕刻著精致的花紋。橋的左右兩端各立著一塊一人高的石碑,左側的石碑上刻著政府更名后的村名——桃花源。右側的石碑上刻著捐款修橋的人員名單,老摳的名字刻在最前面:張中林,八萬元。
來桃花源旅游的人,看到石碑上的名單都會問上一句:“張中林是誰?”
“我們村的。”
“農民?”
“嗯嗯,種地的。”
“農民?八萬?了不起!”
……
張中林的名氣壓過了老摳,來過桃花源的游客,沒有一個不知道張中林的。